9月8日下午,魏美玲教授应邀来访,发表讲座“革命的身体:重新认识现当代中国舞蹈文化”,分享了她多年研究中国舞蹈的历程与学术成果。讲座由中心研究员纪莉教授主持,武汉大学、武汉音乐学院、中南民族大学、江汉大学等高校近40名师生参与讲座。
作为一个美国学者,我是怎样了解到中国舞,对它产生兴趣的?
在2002年,爱好舞蹈的本科生魏美玲随哈佛大学国标舞队来华巡演,第一次迈进中国的舞蹈世界。2005-2008年间,她每个暑期都会到北京参加语言培训,参与很多舞蹈活动。2006年的“桃李杯”舞蹈比赛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当时在现场看,觉得太震撼了。从那时起,我就想多了解中国舞蹈,尤其是中国古典舞和民族民间舞。”
在2008年,她进一步把中国舞蹈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选题。她申请到北京舞蹈学院学习,接受舞蹈研究方面的培训,“我感受到了中国舞蹈的魅力,对它产生了非常深厚的感情,能够欣赏它的美”,魏美玲说。
完成博士论文后,她也几乎每年都来中国,到各地参观歌舞团和舞蹈学校,这也为《革命的身体:重新认识现当代中国舞蹈文化》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作为一个舞蹈研究者,我最重视身体上的知识
魏美玲指出,研究的关键是通过身体训练去体认中国舞。她在北京舞蹈学院上过很多舞蹈课,水袖、剑舞、徒手身韵、敦煌舞蹈、维吾尔族和汉族民间舞等,丰富而具有挑战性。虽然她有芭蕾舞和国标舞的基础,“但中国舞对身体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由此体会到一种身体上的文化冲突”。
这些经历影响着她的研究特点。在学习中国舞之外,她还大量观摩演出,这使她的写作十分“内行”;与许多老一辈舞蹈家的直接接触和访谈,使她更倾向于从微观个体的故事入手,而不是宏观叙事;她还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报刊、内部学习材料、图片和影像、机构档案等。为了促进国外中国舞蹈研究,她还与人合作建立了北美最大的中国舞蹈史料馆藏。
任教后,为使学生有更多亲身体认,她多次邀请中国老师到美国教授中国舞。民族舞蹈如何跨越文化边界的问题始终相随:胶州秧歌的某个形容词怎么用英文讲给学生,使学生能听懂,产生美感;舞蹈动作该如何发力;在阐释舞蹈作品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话语,等等。舞蹈、研究和跨文化交流融合在魏美玲的生活之中。
中国舞早期的创始人具有跨文化背景
现代意义上的舞台艺术“中国舞”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形成。魏美玲指出,中国舞的核心创始人都有跨文化背景,显示出这一民族舞种的世界性。
比较关键的一位是戴爱莲(1916-2005)。她是在特立尼达出生的第三代华侨,青年时期到英国学芭蕾,后来学习德国现代舞。由于种族歧视、追求民族文化认同等原因,她于40年代移民中国,致力民族舞蹈的创造。
另一位关键性人物吴晓邦(1906-1995)于1929-1936年在日本学习现代舞,回国后继续发扬了这一舞蹈形式。
出生于新疆的维吾尔族舞蹈家康巴尔汗(1914?-1994),上小学时随家人移民苏联,接受了专业的芭蕾舞教育和中亚的民族民间舞,20世纪40年代回国后发展了中国早期的新疆民族舞蹈。
崔承喜(1911-1969?)也颇具代表性。她出生于韩国,早期到日本学习现代舞。二战时到中国,经本土戏剧的启发,产生了了解东亚舞蹈和戏剧的文化自觉,对中国早期舞蹈教学和演出产生影响。
梁伦(1921-2023)是吴晓邦的学生,抗日战争时逃难到昆明。在那里,他邀请了当地彝族舞者到昆明演出,这次民族舞蹈展演规模较大,对后来民族舞蹈的影响深远。
中国舞建立后,有三个核心理念一直延续
从早期创立者的讨论中,魏美玲分析归纳出中国舞三个核心理念:动觉民族主义、民族及区域包容性和动态传承。
动觉民族主义。当时的舞蹈家们追求一种中国的舞蹈形式,通过特殊的身体语言表现民族认同和民族文化的艺术追求。这些形式就是它的民族性所在,与芭蕾和西方现代舞对照并置。
民族及区域包容性。基于中国地理和文化的现实,舞蹈家们到各地区、各民族的田野中采风。因此,这种舞蹈的民族性注定是多元的,它包含中国所有民族、所有地区的舞蹈。
动态传承。中国舞以传统文化为主,但也在不断更新,它允许艺术家重新创造和诠释传统,这些理念影响至今。
“我认为中国舞的起源就是这样的,在战争时期,有跨文化背景的舞蹈家们共同创造的产物”,魏美玲总结说。
中国舞的发展离不开交流、差异化、融合与再创造
新中国成立后,不同地区的专业舞蹈活动集中起来,很多艺术家们到了北京,探索与初创了一批全国性的舞蹈作品。比如融合了新秧歌运动和边疆舞蹈风格的《人民胜利万岁》,融入现代舞、民间舞还有京剧元素的《乘风破浪解放海南》,以及大型芭蕾舞剧《和平鸽》。
《红绸舞》是表现当时新中国审美的一个典型作品。和早期边疆舞蹈一样,它也有深入的田野调查过程,编导们从二人转、跳戏、秧歌、京剧中汲取营养,编排出一个喜庆的以农民审美为主的作品。
伴着新中国的对外交流,中国舞也进入国际场域。除了国外巡演之外,另一个例子是参与“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比赛。在反殖民运动和民族独立浪潮中,亚洲、非洲、拉美、东欧等都在发展古典舞和民族民间舞,中国舞也在这个背景下获得关注,受到欢迎。
舞蹈成为认知中国文化、中国审美,以及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渠道。同时,在有关中国舞的国际和国内的相互报道中,他者和自我形成对视,呈现出一个互相评价、认知和调适的过程。
多元的“革命的身体”
“革命的身体”是魏美玲用来概况中国舞创立和发展的一个核心概念,这一“革命”有着多元的指向。
以“土得掉渣”的民间文化创作舞蹈作品,在国内外推广,表达民族认同,这既是民间文化革命的体现,也是民族革命的体现。
在内容上,革命意识形态与民族舞剧结合。比如以民间故事《宝莲灯》来表现婚姻自由,用《小刀会》表达反殖民和反阶级压迫,以《五朵红云》中的民族舞蹈讲述海南黎族如何参与革命,如何表达民族团结。
但就舞蹈文化而言,更多元化的表达也是一种“革命”。比如20世纪60年代初的陈爱莲的独舞作品《春江花月夜》,体现出不同的女性化的审美的追求,这种多元性是中国舞的重要特质,但这种多元性在“文革”期间受到压制。
自我反思与自我突破的“革命的身体”
魏美玲认为,中国舞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是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第二个黄金时代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双版纳的《召树屯与婻木诺娜》和甘肃省歌舞剧院敦煌题材的《丝路花雨》是这一时期代表作品。
这些地方作品因在参加国家汇演时成名,在孔雀舞、敦煌壁画等地方文化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新的表现形式,依然体现着魏美玲所总结的中国舞的三个核心理念。
21世纪中国舞的新变化也是魏美玲持续观察的议题。社会思潮、政治议题、媒介形态的变化,引发舞蹈形式、内容的表现和转化。她在书中讨论了《胭脂扣》《大地之舞》《碧海丝路》等一系列个案。
“中国舞依然在舞台上受到欢迎,它是活跃的、有弹性的,舞蹈家们的自我反思与自我突破,给它不断注入创造性和艺术性,这也是一种‘革命的身体’”,魏美玲总结说。
讨论
彭增军(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新闻系):您论证了20世纪50、60年代中国舞蹈形式、题材的多样性,其在创作的自由度上达到了多元的标准吗?
魏美玲:在不同历史背景下人们对多元化的认识和需求是有差异的。我觉得当时中国舞蹈的创作空间是很大的。对地方文化传统的新认识,也是一种自由的表现。
王珊(武汉大学艺术学院):这本书在西方的影响如何?
魏美玲:不同领域的老师上课会使用,中国文化研究、舞蹈研究、表演艺术研究、民族音乐学、民俗学等。
李文俊(武汉音乐学院舞蹈系):我在韩国求学7年。韩国和中国现当代舞的早期发展史有很多相似,但他们如今更强调深挖传统作品,走向传统舞流派。我们该如何切入这种跨文化比较?
魏美玲:韩国和中国,朝鲜和韩国之间,有许多可比较的地方。韩国更偏向于将现代舞和传统舞蹈加以分隔,但我更倾向于民族舞蹈的动态传承,不断地更新与“革命”也许是更好的办法。
肖珺(中心副主任):身体语言是跨文化传播的重要部分,身体作为一种舞蹈语言是何以发生变化的?另外,“革命”意指创新,为什么不直接使用“创新的身体”这一说法?
魏美玲:身体是一种语言,也随着时代背景而变化,但除了传达信息的“语言”功能外,也有纯审美的表现。至于“革命”一词,我更多是想更新西方学界对社会主义文化的简单理解,民族的、阶级的、性别的、反殖民的革命思想都融合到中国舞这一审美载体中。
纪莉(中心研究员):如您所启发的,舞蹈既是研究对象,也可以作为一种方法,透过它,看到诸多观念、概念、理论的偏向。无论是研究方法、视角,还是研究意义,您的讲座都是很好的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