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龄慧:跨文化的民心相通:新闻传播者的文化厚描观
发布时间:2020-10-28 16:50:10  点击数:

近日,由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和武汉大学跨文化传播研究中心联合编撰的学术辑刊《跨文化传播研究》(第一辑)出版。中心公众号将陆续对辑刊中文章的主要内容进行推送,敬请关注!本期推送内容:《跨文化的民心相通:新闻传播者的文化厚描观》
 

跨文化的民心相通:新闻传播者的文化厚描观

陈龄慧

20世纪中叶后,西方知识界积极反思其五百年以来文明发展典范,着手研究“文化他者”议题。每个族群的文化生成各有异同,各族群文化发展模式(paradigm,文化典范或范式)亦不同,对待这些多元异质,重点不是评断其对与否,而是探究如何通过互相理解进行交流,此交流与理解的动态关系便是文化融合作用。

这样的反省与觉悟在20世纪的西方知识界展开。其中纪尔兹的论述与观念便是建立视野与方法论的利器。他指出,真正的理解便是能够从“原生眼界”、从“文化脉络(cultural context)”本体层次进行的理解。这种能够由本体层次而产生的“见其所见、感同其感”便是真正文化“融合作用”。

这种世纪思想趋向,对于肩负社会讯息交流责任的新闻传播专业,更是一马当先。其议题范畴至少包含两条轴线:一是国家与民族、经济强者与第三世界、全球贫富不均和族群意识议题,并且不只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国家之中也存在不同社会阶层与族群的相互对峙;二是原有专业领域的去疆界变化,如全球/地方、经济/文化、艺术/科学,是知识领域的重新整合和与时俱进,而议题深处所碰触的都是文化交融的本体议题。

西方新闻传播业的肇始与启蒙思想的崛起进程息息相关。17世纪的现代新闻与西方启蒙典范同时崛起,注定了新闻、科学与民意的主流力量同步的特性。新闻传播专业一直与时代同步脉动,在新世纪典范变革的现在,也同样需要对专业思维和方法论展开全面讨论。

一、文化 “他者” 的觉醒

文化“他者”的概念主要见于当代学者萨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的著作《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东方主义”亦成为文化批判的专有名词,意指从19世纪开始,西方学院通过对“东方文化”进行大量科学或社会人文研究所构成的一套知识体系。而这套知识体系中所认知的“东方文化”,与其说是地理上位于遥远东方的某种文化实体,还不如说是西方人“文化自我”的投射与沉思。

它是抽离其文化脉络而刻意建构的“东方”,是西方文化建构起来的一个文化“他者”,而与东方文化自身没有真实的关系。在这套体系中,真正的“东方文化”的声音与人文视野是消失了的。这样的知识体系从未深入到东方的主体、人文视野及宇宙观中,因此无法达到文化上的相互理解,这个世界和社会的种种纷争便无法得到解决。新世纪文化融合的主要课题便是对他者进行反省与修正,即从“他者”到“站在他者的位置思考”的典范转移。

对文化“他者”的检讨,从“统治/被统治”“压迫/被压迫”“表述/被表述”“中心/边陲”所展开的对各种社会文化议题的探讨开始。文化“他者”的讨论不只适用于国家或民族之间,亦被更细腻地运用在对社会主流和边缘的反思中。

不同区域特性的文化省思,是21世纪人类社会必须共同面对的课题,在这个时代议题之下亦包含与现代社会的建立和进步息息相关的新闻传播。

二、文化脉络与 “从原生眼界的理解”

纪尔兹的文化人类学理论强调,文化研究不能只从文化的外在现象去归纳可重复实验或与其他文化体系作比较的通则,而是要发掘文化现象的深层意义。他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化特征不论在外人看来多么与众不同,若能从原生住民的视角深入去观察和理解,往往可以获得“了解人类共通的人情和人性的最有教育价值的新发现”。这样的深度观察乃是通过语言及其他象征符号(如绘画、音乐、舞蹈、祭祀仪轨等)所建构的“符号网络”(web of symbols)来进行的。文化分析不能只分析片段化的文化活动、事件或行为模式,而应从整体的文化脉络,以及从原生住民的眼界去理解其深层意义。作为文化重要一环的新闻传播领域,当然也是一个符号系统,其功能是要在“人类内心建立强有力的、包含甚广的以及长久持续的情操”。文化研究者为了与异文化的原生住民对话沟通,并进入他们的观念世界,采用这种符号学的研究进路是极有必要的。

纪尔兹的学说突破了主体与客体对立的思考方式。研究者应具备学术基本训练和素养,能够进入和理解其所研究的原生文化和住民的文化脉络,从他们的视点来理解原生文化的深层意义,这种研究方法可说是开启了人类学的新视野,也是重要的当代人文科学方法论。兹归纳其要义,整理说明如下。

(一)从原生眼界的理解

想要理解他者,就不能将他们的经验安置在一个固定框架中去审视,而必须将既定概念(preconceptions,即成见)摆在一边,从他们自己对“何谓自我”的理解中去看待他们的经验。纪尔兹提出的“从原生眼界的理解”包含三个面向:

(1)首先我们必须察觉人类近几百年的主流知识是被建构在一种特定模式之下的,即“西方中心”的观念。如果能够察觉其谬误,将既定概念(成见)摆在一边,便是文化观念的突破。

(2)对“文化”的定义恢复到应有的深度,以“从原生眼界的理解”取代偏颇的理解模式,回归到从文化持有者的视角去理解他们的文化,去体会他们所经历的世界。

(3)文化是一种“文化脉络”的概念,如何能够“见其所见、感其所感”是有实践方法的,即实践“民心相通”的方法论,也就是所谓的文化敏感、共同感知、共情能力。通过象征符号或象征形式所探索到的是对一个民族的文化深层意义的理解,这些深具意义的象征符号或象征形式构成了“文化脉络”。

(二)文化脉络:一种探索意义的解释学

“文化脉络”的概念是从原生眼界理解文化的基础,是“找出各个地方的人民确实用来对自己和对其同胞们表达自己的象征形式——词汇、意象、制度、行为”并加以分析。这种对“对自己和对同胞们表达自己的象征形式”的分析与归纳便是梳理文化脉络的根据,是文化诠释学,也是文化能够成为“本体”(ontology)分析或解读的研究方法的原因,这是文化人类学所开展的对“文化”的重新理解。

通过词汇、意象、制度、行为而能够了解文化脉络构成的研究,不一定只存在于结构严谨的知识或学术体系,也见于民间生活之中,如宗教、民俗、地方知识、艺术等。它们看似无法清晰归类的片段,但这正符合生活世界(life-world)流动和多样的特性。与其说纪尔兹开创了新的人类学,不如说他提出了一套重新回到“人”本身的研究思维和方法。

不只是西方学者,相应的道理也可见于中国美学家李泽厚对儒家“深层”结构的见解:所谓“深层”结构,则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态度、思想定势、情感取向。

要理解文化,就不能将理解对象的经验安置在一种固定的模式上去审视,一个民族的深层结构往往都是透过庶民生活中的“老生常谈,及人们常讲的国民性、民族精神、文化传统等”表现出来的,这些是属于他们自己用来表达“何谓自我”的方式或经验,是属于“m(man)小写”的,不只是见于理性形态或知识-权力系统的“M(Man)大写”之中。

(三)“文化厚描"( thick description):重新理解“人”的研究思维和方法

在“从原生眼界的理解”基础上将事物回归至其所处“文化脉络”,其中观察到的看似缺乏系统性,却能使一个民族文化的深层意涵得到解释和描述,这即“文化厚描”:一种探索意义的解释学。

关于“厚描”与“浅描”(thin description)的对比,“浅描”受制于现代西方把文化现象“片段化”的思维典范,忽略人或事物有其“脉络”,只认知事物的“外在”范畴,对事物的理解被简化为表层现象,外在形式成为唯一的探索途径。“厚描”则是纪尔兹所提出的文化理论,将对文化的思考放置在“一种能够判断事物对于环绕其四周生活的意义的科学”,一种“转译”(文化诠释)的训练中。

对于新闻传播或是文化纪录工作而言,从文化“他者”的觉醒到“从原生眼界的理解”是为了能够具备“文化厚描”的能力。

三、“文化厚描” 是新闻传播领域从业者的软实力

文化厚描观念可以从心理分析家海因兹·柯胡(Heinz Kohut,1913-1981)所提出的“经验亲近”(experience-near)与“经验疏远”(experience-dis-tant)的差异来理解。所谓“经验疏远”,是指专家、学者对田野对象进行专业研究,符合科学、学理、标准和固定的学术规范。而“经验亲近”往往指田野对象自然、不假思索地说明对象所看到、感受到、想象到的是什么。这种对事物和现象理解方式的改变,不只是针对文化定义,而是“思维典范”的一种变革。

这两种经验概念层次不同,不是两极对立必须摒弃另一方,重要的是如何在报道或记录时,兼备两种内外层次。局限于‘经验亲近’概念,会使一个民族学家被直接的事物所淹没,同时搅缠在地方俚语之中无法自拔。而局限在‘经验疏远’概念,则会使他搁浅于抽象之中,为专业术语所窒息。”

兼备“经验亲近”和“经验疏远”概念就是“文化厚描”——如何从原生眼界里理解,并且对其了解的程度充分到足以将之安置在具有说明效果的外在表述联结之中。这不只是素养或伦理的范畴,而是涉及专业“软实力”的建立。

将文化厚描从人类学引至影像传播与记录工作,是非常贴切合宜的。影像的非文字和贴近社会议题的特性更是属于“m(man)小写”式。

结论:能够理解 “原生眼界” 的 “厚描” 是新闻传播工作的素养与实力

纪尔兹的创见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两个面向的思考:

其一,将“被记录”回归至其所处的“文化脉络”。首先找出蕴含的那些共通性(文化脉络),即通过他们共同内在经历(非意图设计的,也不一定自己自觉于此的),投射或呈现在他们“赖以凭借”的表达方式之中(象征形式、图腾符号、传统文化、宗教仪式庆典、生活习俗等),理解他们的理解﹔在此基础之上,分析或是重构他们所经历的世界。

其二,“从原生眼界的理解来看”便是落实尊重不同文化体性的社会实践。通过对“报道、记录”的反身思考,报道或记录之中,兼存着他者的文化脉络。他者的文化在我们的镜头之下,不以一种客体被对待,而是一种主体经验的交互作用,即所谓的互为主体性或互文性(inter-subjectivity)的实践:原来这个世界存在和被理解的本质是一种互为主体的方式。如此便能解决长期以来讨论纪录片作者出发点的问题,过去我们总是在记录者或被记录者、拍摄者或被摄体的“相对”关系中纠结,因为此即“西方主客体二元化”谬误的延伸。一个纪录片工作者的新世纪功课,便是“从原生眼界的理解来看”,从而能够“厚描”并实践文化互性即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与融合。

 

作者简介:陈龄慧,法国巴黎第二大学新闻传播学博士,中国台湾台南艺术大学动画艺术与影像美学研究所副教授。

本文为内容摘编,如需查看或引用原文,请参考如下信息:

陈龄慧. 跨文化的民心相通:新闻传播者的文化厚描观[M].单波. 跨文化传播研究(第一辑). 北京: 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20:86-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