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果速递 | 微信朋友圈“三天可见”功能用户使用报告:社交媒体消极使用的应对与效果
发布时间:2020-07-23 15:15:04 点击数:
《中国媒体发展研究报告(总第18辑)》已于2020年4月出版。该刊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推出的前沿问题研究报告,聚焦互联网时代的媒体发展,使其深深植根于对中国传播创新的探究,充分发挥智库功能。中心公众号将选择其中部分文章进行推送,敬请关注!
作为中国大陆应用最为广泛、渗透最为深入的社交媒体,微信正在成为大多数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通过微信朋友圈(下文简称“朋友圈”)展示、分享信息已成为人们普遍的社会交往方式。微信社交最初被称为“熟人社交”,但在发展应用过程中,其范畴却逐渐泛化。过载的信息和过多的社交,使得用户分享的快乐体验与过度曝光的烦恼相伴而生。因此,越来越多的用户开始由主动、积极地分享、转发、互动交流的积极使用逐渐转向被动浏览、只看不发、强制沟通、转移平台等消极使用行为。“逃离朋友圈”“微博蹦迪”“朋友圈装死”等网络流行语的热烈讨论也折射出这些消极使用行为背后的集体焦虑。
面对用户的消极使用和集体焦虑,微信平台希望通过优化“可见范围”的设置来实现用户信息公开和隐私保护的动态平衡,进而避免用户流失。微信创始人张小龙在2019年1月的公开演讲中表示:“我们鼓励用户去设置三天可见,希望这样子使得他更加勇敢地去发朋友圈。他不用认为说我发的每一个都是可以被别的朋友很久以后来翻看。”同时,他还透露目前有超过一亿用户在使用“三天可见”的功能。换言之,作为微信平台方推出的用户体验改进举措,“三天可见”的功能正在被大量用户所采纳、接受。然而,这一新的改进设置的效果如何?用户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选择使用“三天可见”功能?“三天可见”功能的广泛使用给用户的微信社交又带来了哪些影响?依托技术创新能否从根本上解决用户的社交媒体消极使用行为?“三天可见”功能推出的时间还不长,虽然多次在大众媒体、社交媒体引发讨论和关注,但是对此问题尚未有深入研究的学术成果。为此,本研究将围绕上述问题对微信朋友圈用户的“三天可见”功能使用行为开展实证研究。
由于本文旨在展现人们的线上社交日常,而量化研究无法描绘个体生动、细腻的日常经验,故而本研究采用质化研究方法,于2018年10~12月对27位微信用户进行了一对一的深度访谈,重点考察用户对“三天可见”功能的态度与使用动机,以及“三天可见”功能对用户微信社交潜在的多方面影响。访谈对象的年龄为18~35岁,之所以选取这个年龄段的用户,是因为该年龄段人群正是微信用户的主要构成。最终,我们以判断抽样方式,遵循饱和抽样原则,选取27位受访者进行了调查。访谈采取半结构形式进行,对每位受访者的平均访谈时间为1小时左右。
社交媒体消极使用指对社交媒体内容的“被动消费”(passive consumption),表现为用户仅浏览和点击其他用户发布的状态、查看公告文件、公开群聊等行为。社交媒体的娱乐功能在理想状态下会促使用户积极地、持续地使用,但长时间的使用会造成“技术成瘾”,会进一步推动用户由积极的使用状态向消极的使用状态转变。一些看似积极主动的持续使用行为实际上往往是不情愿、被动、消极地使用社交媒体,即高频率地使用并非是其主动积极态度的体现,而更多的是出于工作、社交的压力无奈地“持续使用”。其中,潜水行为、屏蔽行为、忽略行为和退出行为是用户表现较为突出的四种消极使用行为。据此,设计如下访谈问题:
(2)你听说过“逃离朋友圈”的讨论吗?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这里“个性化”(Personalization)指对社交媒体的个性化。使用与满足理论把受众看作有特定“需求”的个人,把他们的媒介接触活动看作基于特定需求动机来“使用”媒介,从而使这些需求得到“满足”的过程。社交媒体的个性化就是指用户在社交媒体使用过程中是依据自身的个性化需求对媒介进行选择、接触的使用行为。每位用户使用特定媒介的动机不同、满足的需要不同、使用过程中产生的后续效应也不同。使用场景、用户兴趣、社交网络等因素都会对用户的个性化使用产生影响。据此,设计如下访谈问题:
(1)你觉得“朋友圈”在你的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对它的功能定位是什么?它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2)你是否使用过“三天可见”或“半年可见”功能?使用或不使用的原因是什么?
(3)你觉得这个功能的出现给你的生活、微信社交带来了什么影响?
(4)你怎么看待其他人使用这个功能?当你发现自己的微信好友在使用它,你的感受是什么?
(5)你怎么评价“三天可见”或“半年可见”的设置?你觉得它有什么作用?你认为这个功能的优缺点是什么?
“三天可见”功能是微信平台方为了避免用户流失、鼓励用户继续发朋友圈而开发的新功能,目的是维系和挽留朋友圈用户。微信平台方希望借助这一技术手段减轻用户自我表达的压力,为用户提供更为安全、便利的使用体验,让用户“更加勇敢地去发朋友圈”。本次访谈研究发现,用户使用“三天可见”功能的动机和原因包括保护隐私、避免被窥探,更好地进行印象管理,将数字记忆从共享收归私有,等等,而这些都将为用户创造更为安全和更便于管理的使用体验,从而达到挽留用户的目的。
“朋友圈就是一个广场”(访谈对象Z1,男)。从“朋友圈”到“广场”,受访者的这个比喻不仅体现了朋友圈里复杂的社会交往关系及由此带来的不同社会交往场景的融合,而且也喻示着契约和边界规则的弱化和解构——对于那些发布在朋友圈中的个人信息,全体信息“共同拥有者”并没有通认的隐私管理规则,任何一个看到这条信息的人都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随时随地向其他人透露。在“三天可见”功能上线之前,微信朋友圈虽然通过好友认证、分组管理、屏蔽等功能来保护隐私,但边界依然模糊。尤其是数据化的文字、图像可以被复制、转发、截屏,使发布者对信息的再传播很难控制。因此,信息一旦在朋友圈发出,用户便会失去对它的控制,用户好友并未与其就朋友圈的传播范围达成共识。同时,其好友却获得了“二次转发”甚至“多次转发”的机会和权利,由此带来的隐私风险变得更加不可预知。
因为你知道女生是很无聊和八卦的。翻你朋友圈可以翻很久,我就不想被翻。(访谈对象G1,女)
发朋友圈是有它的情境的。过了这个情境之后,我觉得不应该再二次曝光或者是多次被别人看。我就会觉得这个反复地被别人看,就丧失了我原本发朋友圈的心情。(访谈对象R1,女)
“隐私是通过分隔和控制来实现的,通过分隔使得个人避开他人的感知,通过控制使得个体可以保持对个人事务的掌控。”前一种方式是被动的,是把个人信息移开他人视野,掩蔽个人生活,通过保密、隐蔽、隐居、匿名等手段来保护个人隐私;后一种方式是积极的、主动的,采用公开、自我表现的方式来实现个人的自主性。前者被称为信息隐私,后者被称为决策隐私。胡泳指出,隐私权包括信息隐私、决策隐私及私人的空间感等三类。而微信用户对朋友圈“三天可见”“半年可见”功能的使用,则同时体现了这三类隐私的实现方式:通过有选择地在朋友圈里自主发布信息来实现主动的“决策隐私”,通过“三天可见”功能的时间设置来实现被动的“信息隐私”。与此同时,“三天可见”功能的使用可以让用户在朋友圈的虚拟空间实现“暂时性离场”,让用户可以获得虚拟社交中的私人空间。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用“三天可见”表达一个态度,就是我想暂时隔绝与外界的联系。(访谈对象Z8,女)
比如说如果发一个东西,被一个不恰当的人看到了,可能他最后会传播出去,因为毕竟大家的朋友圈好多都是互通的,有时候虽然不是线上互通,线下也可能是互通的,可能你发的这个东西就给别人造成了困扰。(访谈对象C1,女)
“三天可见”功能的设置还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用户在朋友中面对全景敞视效应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全景敞视效应是一种面对监控所产生的心理效应,即人们被监控到一定程度也不见得一定会产生驯化,而是很可能产生很强烈的被监视感、被控制感,一种失去自由般的监狱效果,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压抑。
朋友圈因其独特的功能设置很容易给用户带来这种心理层面的监控焦虑。在朋友圈社交中,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窥视者”——从某个隐藏或隐秘位置看到特别景象的人或角色。“窥视者”一般被认为是处于鬼鬼祟祟的位置,甚至是某种权力的位置。
因为发的内容很多的时候,你可能会发现这个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观察或者能够揣测出来。(访谈对象X2,男)
用户的朋友圈在通常情况下都是可以被好友进行任意翻查的,其微信好友常常会通过翻查一个人的朋友圈来获取他的个人资料,甚至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生活轨迹。面对这种翻查,一些用户倾向于理解为这是一种“不当窥探”。
对于是何人何时以何种目的在“翻查”,用户都无从知晓。(访谈对象R1,女)。这种窥探带来的很可能是严重的心理不适:“有一种被‘视奸’的感觉,怪怪的,所以只开了‘三天可见’,因为我不喜欢通过朋友圈就去判断一个人或者被别人判断,也不是对那个人有什么看法。”(访谈对象W3,女)
一般想要知道你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这种人大多都是抱有一定的目的:或出于想找到某张照片,或出于想了解知道自己朋友圈打卡的足迹,我反感这种抱有不当的目的窥探我的朋友圈。(访谈对象Z1,男)
互联网语境下的全景敞视不但有着少数对多数的监控、国家对个人的监控,还存在着多数对多数的监控、个人对个人的监控。朋友圈用户对“不当窥探”的反感恰恰是用户在朋友圈这座“电子监狱”中所感知到的人际监控的焦虑。因此,“三天可见”功能的使用既可以视为用户面对全景敞视效应的一种应激式自我保护,也可以视为在监控焦虑的驱使下对当前所处的监控社会的一种个性化抵制。总之,“三天可见”功能的设置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用户在朋友圈中因全景敞视效应而产生的焦虑情绪。
印象管理是指个体会按照一种完全筹划好的方式来行动,以一种既定的方式表现自己,其目的纯粹是给他人造成某种印象,使他们做出他预期获得的特定回应。在日常的社会交往中,个体会通过那些被人认为是传达了可靠信息的方式来引导他所制造的某种印象。换言之,人们会通过在社交中信息的传播来实现印象管理。人们不但可以通过朋友圈进行个人信息的分享和传播,还可以通过这种传播来实现自我的印象管理。然而,朋友圈作为社交平台,不仅可以实现用户的自我呈现,同时也是一个高度痕迹化的平台。用户在朋友圈一旦发布动态,除非用户主动删除或者“设置为私密”(仅限图片),否则其将被永久保存在朋友圈平台。但是,对于大多数朋友圈用户来说,随着其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阶段的变迁,其社交关系和自身的个性呈现动态变化的过程。同时,一旦个体出现在他人面前,他往往会有许多动机,试图控制他人对其当下情境的印象。换言之,用户渴望给每一位新添加的好友一个自我可控的印象,而不仅仅是朋友圈中所呈现的过去的自己。“我希望刚认识尚未熟悉的人能从我本身了解我,而不是我的朋友圈。”(访谈对象W2,女)
显然,设置“三天可见”的用户能获得在新添加的好友面前自我呈现的更大的主动权,他可以充分按照自己的意愿向新朋友展示自己的形象,而不必担心他们会突然闯入后台,进而导致其在前台的表演崩溃。通过这一小小的时间设置,用户每一位新添加的好友将难以再通过朋友圈对用户的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实现全面的了解。换言之,新添加的好友难以获知这位新朋友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哪些故事和经历,有着哪些兴趣爱好。
一个人如果话特别多,一般给人的感觉就是嘻嘻哈哈不稳重,但是一般,比如你,不经常发朋友圈,别人就会觉得你是那种很有思想、很低调、不张扬的人。我想成为别人眼中后者这样的人。设置“三天可见”,新添加的好友点进我的朋友圈,就不会一下子看到那么多信息了。(访谈对象L1,女)
我觉得朋友圈说到底还是一个“展示”的平台。特别是朋友圈的朋友里有了领导、师长和直接利益关系者之后,就会将自己的朋友圈打造成别人想看的或者外界期望的符合自己社会身份的样子,或者,不想那么麻烦,那就把不符合外界期望的内容隐藏起来,所以就设置“三天可见”。(访谈对象W3,男)
戈夫曼在分析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面对面互动时提出了“前台”“后台”理论。他认为“前台”是指日常表演的特定场所(舞台),“后台”则通常位于舞台的一侧,是表演者可以确信观众不会突然闯入的地方。日常生活中前后台的分界线是以表演场景区分的形式呈现的,在朋友圈中,前台和后台的界限则取决于“好友可见”的范围和设置。此时,“朋友圈可见内容”以及用户在线上线下其他交往场景的表现就成为展演的“前台”,而对朋友不可见、仅自己可见的内容就成为展演的“后台”。
与微信过去推出的“分组可见”功能相比,“三天可见”功能不仅使用起来更为方便快捷,而且,它无差别地对待朋友圈里各种社会关系的方式,让用户免去了因为区别对待“朋友”或分组不当而可能产生的尴尬和烦恼。通过“三天可见”,微信用户可进一步拉大自己“前台”和“后台”的距离,在不影响自己“后台”行为的情况下对自己的朋友圈“前台”展演拥有了更大的自主权。不过,此时的“前台”“后台”是被时间刻度重新定义的。“三天可见”功能所建立的“后台”——“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内容,是在朋友圈所建构的虚拟空间通过时间的切割得以确立的,“前台”则是包括虚拟空间以及用户在现实社会交往中的各种表现场景。
对于大多数朋友圈用户来说,朋友圈除了是一个重要的社交窗口,还有着重要的自我记录的功能。人们将生活经历、情绪情感以及对各类议题的表达分享在朋友圈,一方面是想满足自我表达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在客观上实现了记录自我生活轨迹的功能。这些朋友圈记录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成为用户在虚拟空间的数字记忆。
然而,朋友圈的数字记忆与传统个体记忆,比如个人回忆、私人日记等不同的是,其在记录之初就是被用来“共享”的。一方面,其被用户朋友圈可以看到相应动态的好友所共享;另一方面也被微信平台方背后的企业所记录、收集甚至挖掘分析以实现商业应用。换言之,朋友圈的数字记忆不仅实现了全民共享,而且是永久共享。然而,如舍恩伯格在《删除:大数据取舍之道》中所言,在大数据时代,“永久的记忆创造了空间和时间圆形监狱的幽灵”,带给人们一个“没有安全与时间的未来”。
在朋友圈发布信息,让个人信息变成了一种“共享记忆”,而这正是人们在微信使用过程中不安全感的重要来源。这种不安全感一方面在于个人的数字记忆被共享以后难以预知的隐私泄露风险,“因为我的朋友圈里有×××(注:受访人前任女友),我又不想删”(访谈对象S1,男);另一方面,则在于朋友圈中的数字记忆存在着大量“互动记忆”,包括用户在朋友圈信息发布期间微信好友的评论,显然这一互动记忆客观上正在被互动双方以及他们的共同好友所共享。
然而,这种看似存在于小型社群的数字记忆的永久共享依然可能给用户带来不确定的风险和“记忆共享焦虑”,因此群体内关系的各方需要不断地对其“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的边界进行管理。在这里,“边界”是指愿意与对方分享的思想和感情与不愿意分享的思想和感情之间的界限。所有的“边界”都是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被打开或关闭的,打开“边界”是指愿意将个人信息分享至“公共领域”,关闭“边界”即是将某些信息彻底封闭在“私人领域”不与他人分享。微信朋友圈中不同“关系圈”的亲疏远近呈现不同的隐私“边界”,公共性“边界”与私人性“边界”交替其中,隐私“边界”也呈现动态变化。因此,数字记忆的“边界”也处在一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用户心理、人际关系的变迁而不断动态变化的过程中。
因为我有一些被前男友评论过的朋友圈,我怕公开以后,前男友把以前给我的评论都删掉了。他先把我们以前的朋友圈删掉了,我会觉得既然他想划清界限删掉之前的,我也没必要在朋友圈里留着让共同的好友看到了。(访谈对象Z3,女)
一旦用户对数字记忆“边界”管理的需求发生变动,曾经看似美好的数字记忆共享恰恰会成为如今让人最为头疼的数字记忆焦虑。因此,用户会选择“三天可见”,将信息公开时间限定在一个很短的时间范围,让原本在朋友圈甚至在更大范围内被共享的数字记忆逐渐转化为个人的专属数字记忆,推动个人数字记忆的私有化。然而,用户出于个人需求将人际关系中共有的数字记忆通过“三天可见”的方式简单、直接地实现了个人私有的做法,所引发的后续效应和新“边界”纠纷也不可忽视。
用户通过“三天可见”功能将数字记忆回归私有化,同时会剥夺他人的数字记忆。对于用户的朋友圈好友来说,在朋友圈刷到的每一条动态也都是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也被默认为自我数字记忆的一部分。如果其好友设置了“三天可见”,虽然好友实现了个人数字记忆的私有化,但自己却要面临“信息三天有效期”的问题,三天之后数字记忆就会彻底丧失。虽然此时用户还可以选择通过主动索取的方式再次获得这一记忆,却要消耗额外的社交成本。可见,在个人记忆数据化并且为全民所共享的时代,“三天可见”作为数字化记忆“边界”能否得到人们的认可、建立“边界”共识仍有待时间检验。
虽然用户在使用微信朋友圈过程中因为“三天可见”功能的出现而减少了对“不当窥探”的焦虑,在印象管理的过程中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并限制了数字记忆的可见范围,然而,“三天可见”的个性化使用也给用户的微信社交带来了一些不利影响。
朋友圈的功能主要是展示自我,然后接受朋友的分享,看他的生活。可以是别人的喜怒哀乐,也可以是别人认为一些比较有趣的知识。(访谈对象X2,男)
朋友圈是一个用来做自我记录的平台。(访谈对象W2,女)
从受访对象的观点可以看出,对于朋友圈究竟是一个自我展示的社交平台还是一个用于记录自我生活的私人领地,用户们的看法不一。正是这种对朋友圈功能的不同认知和个性化使用才使得用户无法就朋友圈信息归属权形成共识,因此在使用“三天可见”功能重设“边界”以后更容易发生“边界”纠纷和摩擦。“边界”管理是一个以规则为基础的过程,它不是一种个人的单方面决策,而更偏重是一种协商的过程。当边界协调的规则不清晰,或者人们相互之间隐私管理的期待发生冲突时,就会出现边界纠纷。
但是如果我想要去了解一下这个人,我看不到我会很生气,我就会想你有必要吗?我会挺生气的,我就会想真是你平常也不发朋友圈,你说你有必要搞个“三天可见”吗?我就觉得有点无法理解。(访谈对象D1,女)
因此,当用户出于自我保护及寻求安全感和掌控感的需要而选择使用“三天可见”功能时,也使得朋友圈的共同拥有者(自己的微信好友)关注好友分享、关心好友动态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
比如说我特别想进去看看你近期生活怎么样,或者是我记得我上次看见你朋友圈发了个啥,我想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然后就打不开,我就觉得少了一个了解别人的窗口。虽然它不是说单独对我不可见,但是我会觉得他是不是对我不可信,我会觉得被隔离,所以我很反感。(访谈对象C1,女)
例如,当用户选择通过“三天可见”功能将数字记忆回归私有化以后,却剥夺了他人的数字记忆。对于用户的朋友圈好友来说,在朋友圈刷到的每一条动态也都是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也会默认为自己数字记忆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出于便利的需要不再特别记录。然而如果其好友设置了“三天可见”,虽然好友实现了个人数字记忆的私有化,而自己却要面临特定信息只有“三天保质期”的问题,三天之后自己的数字记忆则被剥夺。
“三天可见”刚出来的时候,我一个发小说“三天可见”跟删了我有什么区别。(访谈对象D1,女)
有一次在办公室聊到这个问题,一个同事误以为我使用“三天可见”是把他屏蔽了。(访谈对象D2,女)
这两位受访对象所提到的则是设置“三天可见”所引发的分歧和纠纷。一些人因为缺乏对“三天可见”功能的充分认知,不但难以形成“边界”共识,甚至无法有效理解“朋友仅展示三天朋友圈”提示的内涵,进而误以为对方将其屏蔽,导致人际关系发生摩擦。
由于媒介接触习惯和对媒介功能认知的不同,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的朋友圈用户对“三天可见”功能的解读大相径庭,一些受访对象表示他们对好友使用这一功能表示尊重。
一般不会想那么多,因为不会给我带来不适,毕竟只是一个侧面而已,有的看就看,没的看就拉倒。(访谈对象N1,男)
人们在面对“三天可见”所引发的“边界”纠纷时所出现的不适感甚至已经演变为焦虑。这里的焦虑主要是指用户因无法实现对朋友圈好友信息的即时、全面的掌握,进而实现“监视、控制”的目的而产生的不安情绪。“一些人比较忙,没空经常刷朋友圈,很多信息就淹没了,他只能回头去翻。”(访谈对象R1,女)在中国语境下,这种“失控焦虑”主要集中体现在父母对子女、领导对下属等带有明显“控制色彩”的人际关系当中。他们希望借助朋友圈这一工具实现对子女或下属的生活状态、生活踪迹的及时掌握,以便对他们的行为施加干涉从而获得安全感、掌控感。同时,一些相对年长的朋友圈用户对“三天可见”这一新功能还不了解,也无法准确辨识“朋友圈仅三天可见”的提示,就会产生过度联想,甚至强制对方修正设置。
对另外一些朋友圈用户来说,他们所感受的“边界焦虑”来自由“三天可见”引发的“情感隔离”。“一开始觉得他很好,想做那种很好的或很特别的人,结果他‘三天可见’,然后也不打算让你看之前的,那就影响关系了。有点受伤,我在你心里试着立一个坦诚无秘密的真实人设,你又搞得神秘兮兮的,我会觉得我吃了亏。”(访谈对象Z2,女)
这里的“情感隔离”主要是指当用户试图点开好友朋友圈的时候,发现对方是“三天可见”时所产生的情绪反应。“就‘三天可见’是一条线以后,什么也看不到,我会觉得很冷漠,觉得他是一个高冷的人。”(访谈对象W3,男)在当代社会中,微信已经成为中国人一种新的在世存有,微信、微信朋友圈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已经习惯通过朋友圈展开情感互动和社会交往,因此当这种习惯面对“三天可见”重新设定的“边界”,人们会不可避免地感到不适应和焦虑,以至产生疏离感。“对于想了解你的朋友来说,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访谈对象Z5,男)
当用户作为朋友圈“三天可见”的查看者感受到“失控焦虑”和“情感隔离”的时候,这种焦虑情绪会相应地传递给“三天可见”的使用者。一些用户之所以中止使用“三天可见”就是源于这种“我是不是太冷漠了”。(访谈对象W3,男)他们表示,不想给外界造成一种“高冷”的印象,因此会受到“印象管理焦虑”的压力而中止使用“三天可见”功能,或者修改为“半年可见”以缓解这种焦虑。“同事都说用‘三天可见’不好,我当时就反思了一下,就觉得我平时发得少,‘三天可见’的话可能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样确实不太好。我就把它改成了半年。”(访谈对象C2,女)一些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坚持使用“三天可见”的人,依然感受到了这种焦虑:“我希望它能换一种方式提示‘三天可见’,就是可以不让人那么不舒服,也省得别人误会我把他屏蔽了。”(访谈对象D2,女)
这都是“三天可见”这一新功能的局限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一方面,“三天可见”功能作为新生事物,人们对其认知、接受、采纳还需要一个过程,还有赖于对“边界共识”的不断培养和强化;另一方面,“三天可见”使用与不使用的背后其实呈现的是用户的自我表露需要、社会交往需要和自我保护需要等多重社会需要的相互博弈,这种博弈在一定条件下就表现为纠纷、焦虑等不适应的现象。
“三天可见”功能是在社交媒体用户倦怠、屏蔽、潜水、退出等消极使用情绪与行为日益严重的背景下产生的,承载着维系和挽留用户的冀望,是微信开发团队主推的一项用户挽留措施。用户通过“三天可见”以时间刻度的方式限定了好友可以查看的朋友圈范围,在朋友圈使用过程中获得更多安全感和掌控感,缓解了焦虑情绪。从国内外社交媒体使用现状来看,这一以时间设置方法改善社交媒体用户体验、减少用户消极使用行为的功能设置颇具创新性。
目前国内外社交媒体平台的类似举措多从保护隐私、缓解用户因隐私关注产生的不安情绪出发,为用户提供更多的隐私保护设置。与“三天可见”功能以时间刻度方式设置可见范围的特点不同,其他社交媒体的可见范围设置主要是对信息传播的接收对象也即“观众”的范围进行控制。例如,Facebook用户可以设置动态仅为好友可见、私密照片选定部分好友可见等功能。另外,国外的社交媒体Snapchat为了避免“过度分享”给用户带来的信息过载等压力,为用户提供“阅后即焚”的功能,用户可以设置传播内容存留时间,实现即时删除。微信于2018年年底推出的“时刻视频”功能与之类似,即用户发布的“时刻视频”仅能保存一天。这与“三天可见”功能相似,即都是从控制“信息时效性”的视角来缩减内容展示的时间,从而实现对信息传播范围的控制。
“三天可见”功能的独特之处在于仅仅将展示的时间控制为三天,三天之后信息转变为“仅自己可见”。作为一种防止用户消极使用、挽留用户的手段,这种设置时间刻度的方式有很多潜在的优势。第一,它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控制方式,与过去的“分组可见”和“屏蔽”方式比较起来,无须用户花费时间进行分组管理和逐个屏蔽,简单高效。第二,这种方式对朋友圈内所有好友“一视同仁”,避免了因差异化对待好友而可能引发的社交问题。第三,“三天可见”功能只限制了对朋友展示的时间长短,而用户自身则可以一直留存这份“数字记忆”,可以完好地继续实现其记录个人生活的功能。第四,它通过对展示时间的控制让用户有效限制了内容的传播范围,避免用户信息的过度分享和隐私分享。
换言之,“三天可见”功能为用户提供了一种新的社交媒体管理方式,赋予用户以更多的控制权,给予用户更大的自主空间,既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社交媒体的隐私风险和信息过载等负面问题,又让用户有更多机会在自我表露、印象管理与自我记录、自我保护之间实现动态平衡。从有超过一亿用户在使用“三天可见”功能的现实来看,这一功能确实改进了用户体验,满足了用户的需求。
(二)局限:过于“一刀切”的设置方式难以满足用户多样化需求
“三天可见”功能在为用户提供安全感、掌控感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人际纠纷、失控焦虑等不良影响。这是因为微信好友间的关系是有亲疏远近等多元类型的,但是“三天可见”功能却将复杂多样的社会交往关系完全一视同仁,对所有展示对象简单化地设定为仅“三天可见”。这种机械化的设置既忽视了朋友圈社会交往关系的复杂性,也忽视了人们在不同场景中扮演不同社会角色、展现多维度自我的需求。
我觉得可以让用户的调整权限更大一点,比如可以对部分人开放朋友圈而对其他人保留“三天可见”。(访谈对象Z1,男)我希望可以实现按照我的不同阶段来设置可见范围,比如我现在工作了,就可以将在校期间的动态设置为不可见。(访谈对象H1,男)
与微信朋友圈相类似的QQ空间就在最新一次的版本更新中在“三天可见”“半年可见”“全部可见”功能之外增加了“指定日期可见”的功能设置。相较于“三天可见”“半年可见”的简单设置,“指定日期可见”功能将设置可见范围的机会和权利赋予了媒介使用者,用户不再是被动地选择时间范围。这一举措也可以视为平台设计者为了满足用户个性化的多维度需要,为用户提供更多主动权和控制权的有益尝试。
“三天可见”“半年可见”功能虽然只是软件应用设置里的一个小小开关,但却是目前“微信里面最多人用的一个开关”,从本质上说,它是一项由强大用户需求所驱动的细微变革。鉴于用户需求和社会交往的动态特征,“三天可见”功能也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更贴近用户需求的新功能所取代。换言之,朋友圈究竟应多长时间可见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关键的是如何理解朋友圈,如何理解用户的复杂、动态需求。
在社会交往的过程中,每个人周围都存在一种理想的领域,虽然这种领域在不同方面的范围有所不同,而且会随着关系对象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是这种领域是不能被侵入的,如果有人贸然侵入,那么个人尊严就会受到侮辱。与此同时,自我表露在人的社会交往中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能增进个体的自我认识,有助于问题的解决,促进与他人关系的建立和发展,还有益于自身的生理和心理健康。人们需要权衡界限,在隐私和公开、距离和亲密、自主和独立之间寻找一种平衡。
佩特罗尼奥认为,“边界”管理并不关注心理学意义上的平衡,相反,它关注的是与他人的协调,他并不认为存在表露和保护之间的最佳平衡。“三天可见”这一看似很小的添加辅助功能,却带来了微信空间里多种“边界”的重建。同时,“三天可见”功能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边界”的重建,但也带来了交流的无奈和对“边界”的不适应。如何通过新技术的使用建立“边界”共识,以及使得人们通过实践、学习、与他人协商、制定新规则等方式实现自我调整并获得动态平衡,将会持续考验平台设计者的智慧和用户的媒介素养。
本文原载《中国媒体发展研究报告(总第18辑)》,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详情请参考原文。
作者周丽玲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 广告与数字营销、 媒介生产与媒介效果;代义佳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广告传播。